岚皋多古寨，古寨下又多古树。

古寨多喜幽居，总藏在群山的高处。太平寨躲在南宫山下的南宫山镇红日村四组的逶迤山脊上，刺棱棱地戳着个山尖，好像趴在身下山梁的背上。

去往太平寨顺南宫山集镇后的十里沟入山，拖着扭扭捏捏的撇折，拖着西一沟、东一坡的山坡和梯田，九曲十八湾后，水泥路没有了，我们来到了寨下。

春阳融身的我们并不是去寨上探古访幽的，寨下一坡几百年的古树群才是我们倾心的去处。尽管那寨上有着岁月仍未蹭去的长长寨墙，尽管那寨墙上有着流光未曾圮废的块块城垛。

古树群栖息在一爿石板小院坎下的山坡上。屋舍俨然，随坡就坎，东列西陈，宜光灿灿。攀起话题，知道院里五六户人家皆姓张，同出一脉，嘉庆元年从湖南长沙府安化县迁徙至此。静心默想，嘉庆元年至今两百二十多年了。两百年的事说得如此精确，有家谱佐证吗？张姓老人见我容言恳切，实无他念，有着农夫对春韭的喜爱，便回屋抱来泛黄的一本线装《张氏家乘》，翻过几页给我看。繁体竖排，木版刻印的文字证实了老人的话语。仔细看过张氏排行诗，诗词写道：“英裔传合美，珂里步前修。第竣齐标甲，恩纶福泽悠。诗书承世业，孝友绍先猷。光裕来三锡，家声永作求。”五言八句四十辈，文辞甘冽，韵律规严，读来便知张氏先祖撰谱人的心旷高远。老人说他为“修”字辈，迁岚第九辈，他已有孙辈了。

谈及古树，老人说：“劈柴要劈小头，问路要问老头，算你走对了庙门，这事我清楚，我带你们去看吧。”门前山脊凸起伸现，古树群分散栖息在一梁两坡上。早春的桃花风刚刚探及山林，沉睡在林梢的惊蛰节令顿然觉醒，树枝上暴出鼓朗朗的叶蕾，少女般的羞怯，豆菽样地朝向光亮，似乎在一夜春风后将要羞答答地绽放。树林里通透空旷，深秋褪去的树叶还未轮转生出，林间恬静安适，放眼望去，绵长而深遂。树木虬斜遒劲，大多端直笔挺。树身有可一人伸臂合的，多的是两三人牵手围的。树皮有蓑衣披挂的，多的是皱褶鳞栉的。夺人眼球的是一棵古木离开地面不久一分为二，但似乎不舍亲情，又搂抱在一起，扭转着向天空伸去，像极了村姑肩头粗硕的麻花长辫子。树林里没有钩心斗角的灌木和随意抢占地盘的荆棘，趴地而生的小草也显得谦恭卑让，是林木茂盛掩遮所致，抑或乡人斫槎修伐而成。草丛里落着层层叠叠的落叶，形状相异，色泽有别，无憔悴貌，没幽怨容，素朴而老成，淡定而沉静。几株古木上攀缘着同样古朴的藤蔓，叶片还未发芽，让人难以辩识品目，凌霄，紫藤，野葡萄？我们不得确知。树枝间盘恒着一群又一群的小鸟。一只鸟飞到哪都是树，两只鸟飞到哪都是家，一群群的鸟憩歇在哪里，便是鸟的部落了。

树与树之间不密也不太疏离，相互有着照顾，也留有私密的空间，把握着尺度，拿捏着分寸，在共同时空里，一起感受阳光，一起沐浴雨露。“五百年修得同船渡，”相守与相望，流转与流逝，唤起生命深处的某种隐秘联想和过往岁月的追思怀念。

老人熟稔林间的路，亦谙知林间的树。老人在前面走着，我们在后面跟着。老人抚着树说这是榔树，或触着树说这是橡子树，又或是把脸亲着树说这是粗糠子树，抑或望着一群树说这是三角枫树，抑或抬手指着棵老树说那是锥栗子树、油柿子树、野核桃树。老人说树上开哪样花，结什么果，长怎样的叶？花是哪种色，果为何种味，叶呈么子样？花散何种香，鸟喜哪树果，新叶早与迟？我问这林子里有多少棵老树，老人说有七种共四十棵。我问这树有多少年了，老人说听祖辈们口碑相传说老祖先们最早来这住时这树就有了。祖先们把树当家人一样照看，舍不得卖，也舍不得砍树的枝条当柴烧，隔三岔五还进林子里砍灌伐刺，害怕荒了树。张氏先祖迁岚已有两百二十多年了，如此推算这群古树也都是两百二十年以上的高龄了。

坐回到老人家小院里喝茶，明黄的阳光温暖着乍暖还寒的院落。水泥地面的院子中央乍眼地卧着两方布满了青苔的岩石，一方貌龟，一方似蛙。蛙石上凹着小坑，半坑春雨积水映着太阳的色彩斑斓，似贾平凹笔下的丑石，只不过不是陨石，只是南宫山亿年前火山喷发后的岩浆石，虽不稀奇也属稀罕了。老人见我专注于卧石，释疑说：“这石头是原来这就有的，下半截在地下，太大了挪不动它们。万物皆有灵，万物皆有缘，在我家院子里便和我家有缘份，石头和树一样不说话，也都是条命哩。我平整院子硬化地面时也没动它们，想来它们比我们张家人早来这，叫化子住岩洞，有个先来后到么，就原封原样地留了下来。”

“石头和树一样不说话，也都是条命哩。”树上了年纪是仙，人上了年纪是神。神人说的话是神奇的，神奇的话透着节令一样硬朗的哲思。石头是有命的，树是有命的，在老人心里，是如此的，在老人的老先祖心里，也是如此的。

辞别老人时我走到院边也向古树群作别。目光触及树林，古树睡在阳光里，幽静而壮美。

2018年3月27日写于岚皋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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