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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敞开门来过日子》
时间:2018-07-17  作者:潘斗应 

生日宴进入倒计时后,有顺的户外活动也就越来越频繁了。集镇、菜市场、广场、村道……哪里人多哪里去。这些地方有好多的熟面孔,有顺的步速和语速慢了又慢,笑意在脸上悠悠地荡漾着,像一朵飘逸的蒲公英花。

“有顺!闲逛什么呢,还不赶快准备准备,不然到十八那天拿什么招待我们呀?”有好事的人对有顺喊了这么一嗓子。

有顺最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了。以前每年的腊月十八,只有老伴儿在餐桌上给他多加几个有荤有素的菜和一瓶老酒。而今年,这个日子将注定热烈而辉煌!腊月是返乡月,外出打工的农民军奔命似地齐返家乡,干瘪的村子像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鼓鼓的,充满了喜气和斑斓的色彩,正迎合了他六十桌虚位以待的生日宴。六十大寿嘛,筵席不办便罢,要办就得像模像样。农村人不喜欢咬文嚼字地说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只讲换手挠背的道理,村里村外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是场场必到,他就不信腊月十八这天,别人会不来给他有顺背上挠痒痒,让他六十大寿舒服舒服。

本来有顺原计划待儿子结婚时好好热闹一下,搞个婚庆大典,趁机把放出了二十年的人情债一锅子给端回来的。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儿子的桃花运始终是黄花运,近而立之年了,天天过的还是光棍节!

儿子虽然是常年下窑的煤黑子,可下班之后走出澡堂就会还原成白白净净的本来面目,一米七几的个头,高高大大、孔武有力。隔壁赵克顺的儿子赵黑子,人如其名,地地道道的土著,黑瘦黑瘦的,脸上的煤尘洗与不洗对肤色影响不大,可人家讨的老婆却是要脸有脸要型有型,站在那里远看近看都是一根嫩黄瓜,现在人家的肚子又骄傲地隆起,二胎都快生了……

有顺着急,一是为儿子的婚事着急,二是为放出的人情债着急。

他曾无数次在心里拨拉着算盘珠子,二十年来他送出的礼金差不多有十万了!这钱都是他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绝不能做肉包子打狗的买卖。

前些年村子里搞规划,挖掘机在小河两岸的山脚下硬生生地剜出五十几亩的小平原,从山巅、石板坡和沟沟汊汊处搬迁来的村民,在这里建起了整齐划一的两层半楼房,楼房前是绿茵茵的草坪,草坪里的紫薇、月季、牡丹等二十几种花应季而开,争奇斗艳;草坪居中部分还添置了老少皆宜的健身器材,特别是绿化带里还等距离地竖起了五盏高杆球形路灯,这在地无三尺平的山村简直是破冰之举,天一擦黑,路灯就自个放出了夜明珠似的光芒,光芒下两排五十来户阅兵式的建筑,显得那么神秘、朦胧、吉祥和华丽!这五十来户人家被称之为“新村”,成了全村一千多人眼里的紫禁城,让人羡慕的眼珠子发红又发蓝!有顺就是这个新村里的新贵之一,当然还有仅一墙之隔的邻居赵克顺。可哪知新村好景不长,本来嘛,新村绝不会像新建的厕所一样投入使用后就变味的,原因是扶贫政策开始了,那些另有打算和没有能力迁到新村的棚户、土坯房户几乎都全成了精准扶贫对象。这其中有一小部分人是相当精明的,票子存进银行,瓦片房子烂得天穿地漏,也懒得花一分钱去修补,国家的好政策一来,水到渠成,鼻涕流进嘴里,捡着吃的!

向城市挺进的大军分两类:一类是近年来事业有成的;一类是贫困户。每走一户,有顺心里就“咯噔”一下,郁闷好几天。没奈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顺管不了,顶多只能叹几声气,叹自己先行一步反倒落伍!

这些搬进城里的人,他们的婚丧嫁娶酒、满月酒、升学宴等各种名目繁多的筵席有顺都去捧过场给过份子钱。看来这些钱十有八九恐怕要打水漂了。如果照这样的速度进城的话,不消三年五载,先盖起楼房的村民就成了留守的乡巴佬。除非是你钱多的发烧,把花了二十几万块钱盖在新村的小楼当蘑菇蓬一样扔掉,然后再到城里购房!

不断流失的人口比村里山洪爆发时的水土流失还要可怕,时不待我,有顺决定,在自己满六十岁那天大摆生日宴。他提前两个月就把口风放了出去,舆论铺垫是极为重要的。

有顺万万没想到半道上会杀出个赵克顺。赵克顺也将在腊月十八这天鬼撵着了一样给孙子摆满月酒!有顺刚听到这个消息时鼻子都气歪了,奶奶的,你赵克顺唱的是哪出啊?孙子还在娘胎里,即便是医生推测产期在腊月上旬,但出生后哪天不能给孩子办满月,偏偏选择在腊月十八?不是明摆着把我当他孙子骂吗?这个还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两家同时摆酒,场地受制,门前的弄道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新村依小河自东向西的地势而建,两排房子夹一条流水,有顺的小楼位于村东尽头,紧挨山梁,前依河床后傍大山,六十桌筵席分六轮,也得有十桌的场地啊!如果赵克顺不在自家门前过道搭棚设宴,有顺一字长蛇阵式的帐篷往西延伸,就是摆上二十张大圆桌也没问题!

然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赵克顺这一棒无异于打在了蛇的七寸上,打得有顺发晕不知如何应对。

有顺只得硬着头皮找赵克顺协商。

赵克顺挺为难的样子,说腊月十八是难得的吉日,不能变动,不过我们是邻居嘛,都是敞开门来过日子的人家,知根知底,不藏不掖的,理应互相体谅,这样吧,到时我尽量把临时帐篷压缩一下,绝不会把路堵死,给你留出二米宽的过道,这该行了吧?

狗日的,把人推进了火坑还卖乖!有顺心里狠骂,说不定你儿媳妇生孩子时还是难产呢……

有顺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摆酒的场地只能化整为零:自己家里仅设礼房、烟酒房和理事房;茶房、火房、大厨房、小厨房等改设在赵克顺家以西的老张、青娃子、三闷子家门前。两家同一天过事,帮忙的人手是个问题,他计算过了,督管、支客、账房先生、大师傅、热炒、冷盘、传菜、调席、火夫等一干执事人员需三十二名!有顺当机立断,请来了村中医馆的胡医生来写请柬,胡医生每个星期都要按上面的要求在医馆外写黑板报,那些天书似的医学术语没一个人看得懂,即便是看得懂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看。但胡医生因此却练出了一手好字,不一会儿,三十二张大红请柬上便有了龙飞凤舞的“xxx恭请您于二O一七年腊月十八大驾光临……我日后定当隔山挑土慢步填情”的字样。

只要没有赵克顺这个克星,有顺的办事效率还是蛮高的。他骑上摩托车跑遍了村里村外的沟沟道道、岔岔弯弯,不消半日请柬如片片红透了的枫叶飘了出去;之后又给红白喜事用品租赁站打电话预约了六十桌酒席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之类的全套家伙什。

赵克顺原本和他隔山而居,井水不犯河水的。自从他们迁入新村成为仅隔一堵墙的邻居后,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单从名字看,有顺就觉得赵克顺和他犯克。

两年前,村里有个小包工头揽了一项承建石拱桥的工程,找他俩去抬石头砌桥墩,石头是山里人修房造屋、筑路建桥的主要原料,大凡山里的汉子都练就了一副过硬的抬石头的本领,抬物时不仅要铁肩铜腰,还得下盘沉稳立地生根,四人或八人合抬重物时,讲究拔腰、起肩、迈步等连续性的动作必须节奏一致,行走时嘴里同时发出“哼……嘿”之声,以保证气血流畅,否则易受内伤。砌桥墩的石料来源于五十米开外的下河床,道路崎岖狭窄,呈45度斜坡,乱石林立、野草丛生。和赵克顺相比,有顺的力气稍稍弱了些,当他们四人抬一块大青石时,赵克顺趁前面的有顺下腰之际,偷偷把木杠上的铁丝环往前挪了十公分左右,重物一旦抬起行在狭窄的坡道上是没有机会歇息的,木杠深深陷进肩胛骨里,有顺嘴里的“哼哼”声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喘息声又换成了“格格”地咬牙声,到达目的地放下杠子,有顺瘫成了一堆乱泥。一股血腥直冲脑门,他硬是把一口即将从嘴里喷出的血咽进了肚里……

有顺熬破了两个药罐,还是落下了胸肋刺痛、咳半声嗽的病根。

此仇不报非君子。

后来有顺在自家后院里开了个土法酿酒的作坊,天锅甑子酿出的酒产量低,但味道纯正、唇齿留香,在本土小市场里很受欢迎。爱喝点小酒的赵克顺开始串门了,今天打半斤明天买两瓶,每次来的时候都要和有顺扯几句与酒有关的话题。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敞开门来过日子,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拉开大门,迎接清新的阳光、空气和乡邻友人的到来!如果你想去某某家是无需敲门的,在门口跺一下脚或喊一声主人的名字,就可以进屋了。尽管他不怎么欢迎赵克顺,但伸手不打上门客,更何况他赵克顺好赖也算是个顾客。

之后,赵克顺没再来串门了,因为他也开起了酿酒坊。

在一个买主家里,有顺换回了赵克顺酿的一瓶酒。据说早晨空腹时味觉最为敏感……他打开那瓶散装酒,细细地品尝起来,初入口时有股包谷酒的浓香味,可渐渐地舌头和喉咙里就有了一丝麻涩。有顺脸上浮起了得意的冷笑:狐狸露出了尾巴就差给它曝光了。一不做二不休,有顺特意在自家的厨房顶上临时搭建了个小棚子,靠北墙的板壁上留了个能活动的观察口,透过观察口,赵克顺后院的酿酒作坊一览无余。估摸着他的一锅酒开始上蒸汽了,有顺把身子贴了进去,两眼像探照灯一样投向了酿酒的灶台……

赵克顺在酿酒时用尿素做引子增加产量的消息不胫而走,还有视频为证!

 自酿的酒只有自个享用了,赵克顺家的坛坛罐罐里全是酒,八辈子也喝不完。有人形容腊月是个唰月。“唰”地一下就过去了。但对于有顺来说却恰恰相反,日子慢而静,慢得让他忐忑让他心乱,至于为何心乱,乱在什么地方他说不清,感觉缺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打电话让儿子回来,也许儿子回来后他会踏实一些,再说老子六十年做回生日,儿子没有不回来的道理!

 儿子回来这天是腊月初七,天气晴好,阳光暖暖的。和儿子一块回来的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穿酒红色大衣的女人,她驾一辆枣红色的小轿车,从摇下的车窗里,人们看到他的儿子紧挨着她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慢慢地从村头开到村尾,他们下车时,已有十几个人围了过来,还有许多人站在自家的门前向这边眺望。酒红衣女面容姣好,落落大方,属于那种让人见了眼里舒服、心里微醉的有故事的女人。有顺见到她的第一印象是很自然地联想到挂在枝头经历了风霜的火红柿子,成熟、稳重、甜美!

 “大成哥,这是嫂子吗?是的话就该发红包给喜糖了!”一后生起哄,大声问到有顺的儿子。

 有顺对起哄的后生投去赞许的笑,这个问题也是他想知道的谜底。儿子大成忙对众人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说是媳妇也成!

 有顺脸上的笑顿时像炸开的爆米花,把围观的人一一拉进客厅,变戏法似地拿出瓜子、花生、麻糖和水果,还拿出了一壶珍藏的自酿拐枣香,麻利地在茶几上摆好十几个一次性纸杯,倒满了酒,那阵势好像今天就是儿子的新婚大喜之日,倒把自己即将六十岁的生日忘了个一干二净。

 众人谈笑间,赵克顺直戳戳地闯了进来,他的裤腿上糊满了黄泥,衣服、头发上挂着草屑,一件冒牌皮夹克烂得生出了癞痢,斑斑驳驳,一块是胶一块是布;长马脸上要不是有两只眼珠在转动,人们还误以为他的脸是一块板结的黑岩石;特别显眼的是,由于长期扛抬重物,他左肩高右肩低,一副随时向右歪倒的样子。今年冬天有些冷,赵克顺提了把电动油锯上山伐了些木材,准备储存起来填充采暖炉以御严寒,他扛回了一根足有二百斤重的栗树木,听说大成回家了,便扔下粗木直奔有顺家,嘴里还呼呼地喘着粗气。

 见赵克顺来了,大成起身相迎,并对身旁的酒红衣女介绍道,“这就是赵叔。”

 “赵叔,您好!”酒红衣女立起身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赵克顺勉强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似是被犁铧在黑土地上犁出的一条沟,生硬、没有弹性。他一把抓住大成的手,着急地问道,“黑子呢,黑子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呢?”

 “矿上生产任务紧,正在搞年产,黑子是带班班长,脱不开身。赵叔你放心,我们商量好了,我把丽丽带回来专门伺候娥娥生孩子,她在矿区附近开的饭店先托付给熟人代管两个月。”大成解释道。

 有顺听懵了,也听明白了,儿子带着女朋友回家不是给他祝寿,而是照顾黑子老婆生孩子的!这做的是哪锤子买卖哟,咸吃萝卜淡操心!有顺刚刚感受到自己灰白的鬓角瞬间新生的黑发,现在又反弹成了灰白。

 知子莫若父。

 有顺了解大成的个性,他做人低调不喜张扬。前段时间赵克顺对他讲,说黑子在给大成保媒,女方是开小饭馆的,她老公在矿上出了事,舍下二十九岁的老婆撒手人寰了,矿上给赔偿了一百万,女方基本上没负担,只有一个不满四岁的小女儿……

 有顺立即给儿子打电话想得到证实,儿子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现在八字有了一撇,可这一撇也撇得太长了,撇成了格格不的入“入”字啦。

 有顺烦闷间,客厅又走进一人,是挺着大肚子的娥娥。娥娥脸色有些苍白,她谁也不看,径直走向酒红衣女。

 “你是丽丽?”娥娥问。

 “你是娥娥?”丽丽问。

 “我从黑子手机上见过你的照片。”娥娥说。

 “我也从黑子的手机上见过你的照片。”丽丽说。

 然后两人俨然是久未见面的闺蜜,四只手握在了一起;又然后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的男人们,两人手牵着手走出了有顺家,去了娥娥的卧室。

 傍晚时分,大成、丽丽、娥娥、赵克顺围坐在火炉边,作出了一个决定:明天一早由丽丽开车,送娥娥去县城医院临产;大成同往,负责联络、跑腿等诸多事项……孕检报告虽然推测娥娥的产期应该是三天后,但宜早不宜迟。

 议事时,有顺一句话也插不上,只管给空了的水杯不断续茶。

 今天是腊八节。有顺早晨五点起床,他从铝盆里捞出昨晚加水浸泡过的赤豆、绿豆、玉米粒,放进电压力锅,又添了大枣、枸杞。想着大成他们喝完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后进城就不会感觉冷了。熬好了粥,有顺这才去打开仿紫铜大门,炫目的白光扑面而来,刺的他睁不开眼晴,有顺吃了一惊:一夜之间世界变了模样,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有顺探出脚从积雪上踩了下去,糟糕,脚掌着不了地,硬而滑,而上面蓬松的积雪已把脚踝完全埋住了。经验告诉他,昨晚的暴雪是分两次下的,起先下的是冰雹似的颗粒,之后下的是棉朵样的雪花。颗粒在下面结成了冰,连成一体,山里人把它叫“门板凌”。

 有民谣道:“门板凌路难行,错骨又断筋。屋里烧火自个烤,切莫与天争。”雪还在继续下,大朵大朵的,争着抢着扑地而来。

 这鬼天气!大成走出屋子,弄道上立马显出一串深深的脚印,才十几步,大成连打两个趔趄。

 “不好啦,娥娥晕倒了!”赵克顺从自家的屋子里奔出来和正待进屋的大成撞了个满怀。

 娥娥瘫软在地,已失去知觉,她面部扭曲,口吐白沫,双拳紧握,全身痉挛,上下牙挫的“嘎嘣嘎嘣”作响,整个身子已弓成了虾米;她的身旁是撒落的毛巾,一个塑料脸盆倒扣在地上,齐膝的长黑袄湿透了一半。

 胡医生被叫过来了,他哪里见过如此阵势,连连摆手不敢给药。

 情况紧急,必须尽快入院。距村最近的县医院七十公里。有趟早班车六点从集镇上发往县城,赵克顺打通了司机的电话,问道路上的情况,司机说他在车轱辘上套了防滑链子,连山脚下的第一个坡都没上去,退了回来。还别说翻制高点南沟岭了。赵克顺又在电话里询问村村通面包车司机,回答说为安全起见,现乡级路段已实行交通管制,就连县城到市里的207省道也封路了,除非是你有飞机去县城。

 这当儿,赵克顺家门前已聚拢了老少近百号人,略见过世面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帮忙打探路况和联系有效的交通工具。有顺也掏出手机,可电话往哪里打呢,他一时茫然。

 昨晚临睡时,大成对他说出了一个秘密:黑子不是因为搞年产赶进度不能回家照顾老婆生孩子,而是坑下局部冒顶的当口,黑子飞快地把全然不知的大成推出二米开外,自己的双腿却粉碎性骨折,现在还躺在骨科医院里……

 知恩不报非君子。不知所措的有顺猛然想起有个转弯的堂妹是县医院妇产科的主治医师。

 听完他口述的症状,堂妹说娥娥是突发性子痫,属高危病症,如果不及时输血和剖腹手术,大人小孩都将不保;眼下血库仅有少量血样,最好是让她的直系亲属来验血,匹配的可能性比较大,当然献血的人越多越好。堂妹说她可以和当班的大夫提前做好抢救的准备工作,并想办法安排120急救车到省、乡路交叉口等候,以保证无缝对接。

 刻不容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能再犹豫了。

 “抬!”

 “对,抬!”有人附和。

 有顺双膝跪地,给乡邻们磕了一个头。这个举动把大伙都惊呆了。紧接着赵克顺、大成、丽丽也跪了下去。这下乡邻们心里不痛快了,你有顺和赵克顺素有怨恨,谁个不晓哪个不知?你尚能出手相救,我们若袖手旁观那就畜生不如了。众人嘴里骂着,但心里舒坦,立刻行动了起来。

 有顺把乡邻分成两组:一组担架队,一组后勤队。担架组组长大成,后勤组组长他自己。精壮劳力归大成指挥;其他人员归自己指挥。这时有人从商店扛来三大箱橄榄绿胶鞋,有顺让大家换上,并在鞋子上扎紧麻绳防滑。他让赵克顺带上九人提着锄、铲、篮等工具立即出发,先清除危险路段的坚冰,并收集公路沿线人户里的煤渣备用。

 四十分钟后一切准备就绪,担架是绑了防护网的那种,担架两端各系一根长绳,上坡时可前拉,下坡时可后拽。一群人浩浩荡荡在风雪中全速前进。吆喝声、电话声、喀嚓喀嚓的脚步声形成一支独特的混响曲。

 腊月十八如期而至。有顺把屋里屋外扫了三遍,桌椅板凳擦了三遍,干净极了,像有顺此时的心一样干净!本来今天是要烟花腾空鞭炮齐鸣,可如今屋外的弄道里没有原定的酒宴,只留下一片空旷。

 这边有顺随着大成他们抬着命悬一线的娥娥,用了两个半小时越过冰封的盘山路,又把娥娥搬进在省道路口处等候的救护车,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妇产科时,他看见了一个杂碎,看见了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杂碎。那杂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搬进城里的乡邻他本没报什么希望。有的人电话号他忘了,有的人电话号他根本就没有。他仅从联系人里翻出三四个号码来,说请他们互相转告一下,救人急需献血!当时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说说而已。人一旦进了城,门一关,世界在屋外,人情在门内,住上一辈子,也不知道对门的人姓张姓李。可现在竟然有三十几个进城定居了的乡亲站在自己面前,他们已在医院等候多时,随时准备献血。而之前,自己竟还在担心着随给他们的份子钱会肉包子打狗!

 娥娥是少见的RH型熊猫血,虽然众人的血型像娥娥的直系亲属一样,一个个被排除,但他们都尽心尽力了。也许娥娥是福大命大,丽丽的血型竟然是他们中唯一的一个RH型!

 活了六十年此刻才混沌初开,有顺让大成在朋友圈里发出了他取消寿宴的动态。赵克顺也似乎大彻大悟,赶快为孙子的满月酒紧急叫停!他俩都搞明白了:他只欠别人的,别人并不欠他的!

 中午一点应该是开饭的时间。往常他差不多都在这个点吃午饭,现在有顺的肚子的确有些饿了。不过他不能动筷,他在等一个人。他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来。桌子上的火锅里扑腾扑腾地翻着水花,把葱、姜、蒜、花椒及底料的香味抄起来又散开去,有顺的胃口随之也被提起来悬在半空荡着秋千。他试图把不断上浮的食欲压下去或者转移,就又拿起叠得很整齐的方形湿抹布,在圆形的钢化玻璃桌面上擦拭,不知擦了多少次了,擦的桌面比镜子还亮。桌子和炉子是一体的,炉子是圆心,今天有顺在炉胆里加的全是焦煤而不是木柴,免得频繁填柴时有草木灰飞出影响他干净的心情!七荤八素的盘盏绕火锅码了一圈,足够五六个人吃得滚瓜溜圆,可大成、丽丽都还在医院。娥娥母子险中求生,虚弱得很,需要照顾。

 踢哒……踢跶,终于有人从敞开的大门口走了进来。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有顺对来者笑呵呵地说道。

 “今天你六十大寿,取消了寿宴我也要来蹭餐饭吃!”赵克顺今天很精神,崭新的紧身浅蓝袄,新仔裤,新皮鞋,他也学起了年轻人的那套,双手捧一大盒蛋糕。这个姿势,左肩高右肩低就不太明显了。不等有顺招呼,赵克顺自个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把盘子里的菜往火锅里夹。火锅底部是用挡板隔开的,分成几格,好比社区的隔断办公室,同甘共苦而又可以分门别类!

 “今天你来了,就等于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来了!”有顺举起酒杯,对赵克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湿湿的东西一闪一闪的。

 赵克顺奇怪,这湿湿的热热的东西,有顺怎么和自己一样,眼里也有?

 “我那天急糊涂了,傻子一个,多亏你有主见。”赵克顺从锅子里捞出一块鸡大腿放进有顺碗里,又给他切了一块蛋糕。

 两人喝着说着,话题又自然而然地扯到那天娥娥生孩子上。让有顺感触最深的是那些搬进城里的乡邻们,他们脱了贫,并没有脱掉乡音、乡情和乡根。危难之际还能呼之即来!

 “我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山村,并不富裕,敞开门来过日子,家底儿厚薄看的一清二楚,可这些年来酒席成风,母猪下崽都要摆酒,不随礼情面难过,随了礼又总想把它捞回来,已形成了恶性循环!唉!”有顺沉声说道:“我们搬不出去了,这辈子要和山为伴与村终老,乡村就是我们的根!我们得守在这里,不要让根烂了!”

 “对,不要让根烂了!”赵克顺老脸唰地一红,又一次大彻大悟。他举起杯,“来,干一个,不要让根烂了!”

 “好,不要让根烂了!干!”

 两人畅快得像是修成了正果的神仙,曲膝而坐,膝盖以下又像是两颗古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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