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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散文:传奇人家
时间:2018-10-08  作者:谢克云 


奶奶已经去世十八年,如果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是百岁有余。但我觉得她从未离开过我们,她的神态时常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衣裳总是清清爽爽的,头发梳得顺顺的,说起话来不急不躁,她心清神静的活了一辈子。我们活着是一种容器,奶奶也是,她长长的一生盛满了无私的爱,任我们随时在里面清洁内心、洗涤灵魂,直至最后凝结成永恒。

母亲今年八十岁,我希望她能活到一百岁,这样的话就好让我们后辈为她多敬一点孝心,好好让她享受一下无忧无虑的晚年生活。我们活着是一种幸福,母亲也是,因为有亲人的陪伴,生活才有快乐可言。

是这两位伟大的女性曾经几十年同心同德、相依为命生活在我们的老家,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里,含辛茹苦的养大了我们姊妹五个,如今我们各自都有了幸福的家庭,但细数她们的过去,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们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辛勤劳动养育了我们这一代。以下的文字听起来似乎有些传奇,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绝对真实的。

  我奶奶是民国四年出生的,那个年代的女子是不取名字的,姓什么就叫什么氏。我奶奶姓张就叫张氏。奶奶的娘家就在老家屋后,上下院子共住了十几户人家,大部分都是姓张的。听奶奶自己讲,她是二十岁在老家这个地方和我爷爷结婚的,而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婚后三月爷爷被抓壮丁走了,从此渺无音讯,一生再没有见过一面。所以说我奶奶是二十岁结婚也是从二十岁开始单身的,奶奶的单身可不是现代社会的单身女子那么简单,现在的单身顶多带大一个孩子就了不得了。而我奶奶把我父亲养大之后还得和我母亲一起养大我们姊妹五个,还把我大奶奶养老送终,听说大爷爷早年就去世了,大奶奶眼睛双目失明,所以只能在家里做一些简单的活,比如拉磨、背孩子。奶奶说我们几姊妹是在我大奶奶背上长大的。那时候年轻的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大奶奶一家人艰难的生活了二十余年,不知道大奶奶唯一的女儿是什么时候出嫁的,我们都叫她大姑,在我的记忆里大姑诚实善良,大姑父老实本分,大姑有个儿子也老实本分,可大姑的女儿聪明能干,招了上门女婿更是勤劳朴实,他们下一代三个儿女都聪慧过人,到现在大姑的女儿及外甥女儿和我们都很亲。

我父亲在我奶奶的辛勤培育下,上了学参加了工作,然后和我母亲成了家,有了我们姊妹五个孩子,可谁都没想到父亲在三十五岁那年突然因病去世,这一残酷的事实给我们一家带来了沉重的打击,我母亲那年也是三十五岁,我大姐九岁,我排行老二,那年五岁,三妹三岁,弟弟一岁多,幺妹和当年的父亲一样还在母亲腹中。我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的遗体被运回老家就放在后门前的院子里,奶奶抱着我母亲痛哭时说的一句话:这个家现在就靠我们娘俩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亲闺女。我记得是坐在后门的门槛上,还有我大姑,他们哭了很久。我怎么都回忆不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因为那时候很小,他不是经常在家,是在离家百里之外的单位工作,只是后来偶尔听家乡的长辈们赞赏父亲的品格和学识而且说是一表人才,然后加上一句:好人命不长。

从此,奶奶和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必须尽其所能撑起这个家,在她们之间没有婆媳这个概念,奶奶直呼我母亲名字,母亲则跟着我们叫婆婆(我们习惯称奶奶叫婆婆)。在那个靠工分分粮吃饭的年代,母亲必须每天和男劳力一样出工做活,无论什么粗活累活都得干,除此之外还得安排好家里的柴米油盐,还得凑齐我们的学费,有时候为了找点买盐的钱不得不少挣一天的工分,满山遍野去挖点黄姜采点茶叶什么的。而奶奶年幼时就被裹了小脚,走起路来特别的艰难,可是自留地瓜果蔬菜的种植、一大家子人的茶饭、缝缝补补、养鸡喂鸭、接人待客等这些细致杂活全部由她承担,不仅如此,村里的有些大凡小事也少不了我奶奶,哪家要接媳妇了或是半夜里哪家产妇临产了,她都必须赶过去。

大姐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们那么辛苦,初中毕业主动回家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为这还遭受我奶奶一顿好打,我清楚的记得大姐被罚跪地,奶奶用细细的竹条抽打她,必须让大姐说出不上学的理由。大姐当时实话回答说:“别人说我们家里人吃闲饭了,说这么大的姑娘还在上学而不回来劳动”。其实大姐那年才十三岁,任凭奶奶怎么打也没改变主意,还是跟着母亲上地干活去了。就是大姐的那句实话惹得奶奶大发雷霆,跑到院坝里高声孔到:“以后谁没良心敢背后议论我们家孩子吃闲饭,就当面说说试试,我让他们好看,难道我们家争的工分比哪家少吗?”是啊,记得那时候母亲每天和男劳力一起上地干活,到了采茶的季节就更加辛苦了。队里的保管室每天下午是妇女们上山采的茶叶堆满了大半间屋子,每天晚上炒菜都要炒到半夜,母亲白天照样去山上采茶,晚上还得和我奶奶轮流值班为炒茶添加柴火,炎热的夏季坐在灶前真是叫火燎火烤啊,为的就是多挣工分。我们姊妹几个放学回家除了自己做饭还得帮着做一些家务才能睡觉,而她们经常是半夜才能回家睡觉,有几次我看见她们的双手被带刺的柴火挠得直流鲜血。可第二天清早照样起床干活。这样的艰难岁月持续了十余年之后,国家实行了土地承包到户政策,我大姐在二十岁那年出嫁了,之后大姐夫会在农忙季节带上几个亲戚步行二十公里来我家帮忙,从此母亲的重体力劳动得以缓解。

我十五岁那年高中毕业,因为大姐的那顿打,再也没人敢提不上学的事情,三妹在这年初中毕业自己不想上学了,也许是奶奶年纪也大了些,母亲也不堪重负,所以没人再逼三妹去上学,可是她只有十三岁就和我一样正式在家务农了。在我十八岁那年赶上了招干考试,那时一个碗大的小广播挂在我家堂屋的门上,天气不好的时候什么都听不清,有时候想听听新闻或是一首歌,几姐妹踮起脚尖或是站在小板凳上争着抢着恨不得把耳朵都塞进去听。有一天隐隐约约听广播讲什么招干的事情,说是高中毕业都可以参加考试,第二天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乡政府领了一张表格,然后步行七十公里到县城报了名,半个月后参加了考试,结果被录取了,半年后参加了工作。我怎么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走出家门的那个场景,除了家里人欢欣鼓舞之外,还有很多羡慕的眼光及亲朋好友的嘱托,在我们村里,这是继我父亲参加工作之后我们这一代走出去的第一个工作人员。大姐夫背着一口小木箱,我弟弟背着两床被子送我去了一个边远的乡镇,这是我工作的起点,在这里我学到了很多知识及涉世做人的道理。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半之后我申请调回了老家的乡政府工作。

之后我和三妹先后出嫁,弟弟安师毕业参加了工作,幺妹高中毕业也被招干录取。看起来家庭由此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我们五姊妹都从这个生我养我的老家走出去了,可留下把我们辛辛苦苦养大成人的两位老人,现在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们却都不能在她们身边,还得她们倆相互照应着。

我从家乡工作调走的时候,母亲流泪了,我简直不敢正视她那依依不舍的而又无奈的眼神,可嘴上还一直叮嘱我不要时刻惦记家里的事情,要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我为自己的自私自责了好长时间。那时我感觉家乡的山水、草木、寸土、人情都是十分珍贵的,是两位老人的血液化成了我的脉搏,支持我的人格形成和人生走向,是故乡伦理的滋养使我内心充盈、从容淡定,一直本分周正的做人。现在想想,故乡的伟大在于它那贫穷的土壤里能生长出可以让人活命的大豆、玉米和高粱,奶奶和母亲的伟大在于她们不仅用勤劳的双手给予我们生活保障,而且还供奉给我们足可以抗拒外界诱惑而不迷失自我的大地道德。有了这个可靠的基础,任凭风吹雨打、沧桑变幻,内心的价值取向和做人的骨架都不会被撼动了。

我们各自成家以后,每年会在逢年过节回老家聚上一两次,各家都有各家的事,也有聚不齐的时候。但无论哪家回没回去,都同样能感受到奶奶的温暖和母亲的爱。奶奶的温暖是细腻的,比如她会将晒干的黄花菜、花生、板栗等给各家一包包准备好、她会泡上黄豆磨几块鲜嫩的豆腐、她会把杯子用柴火灰糙得亮亮的泡上一杯自己亲手做的绿茶。她的语言温和,关怀细微,在我眼里,她的言谈举止一切都那么得体,这种得体是靠素养形成的,和没有进过学堂门一点关系都没有。奶奶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对她来说抽烟算是一种文明,而不是不良嗜好,一支烟抽上一半再掐灭了,再做上半天活或是来了客人陪人说话的空隙,洗干净手,坐在灶前用火钳找个藏好的火头点上慢慢的抽着,若是找不到火头用了一根火柴那都觉得是浪费的。从她嘴里吐出的烟雾仿佛就是岁月的无奈以及内心的惆怅。母亲的爱是博大的,她用男人般的肩膀支撑起这个家,多少年的肩挑背扛、脸朝黄土背朝天默默的挥洒心血汗水却无怨无悔。她的辛酸和艰难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因此她养成了保持沉默的习惯,即使一个人去半山坡劳动一天,回来也没有与人交谈的渴望,因为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而我们每次临走之时听到母亲的嘱咐总说不要老操心家里的事情、不要专门请假回来、要好好工作等等,从未听过她诉苦诉累。

想家的时候,常在睡梦中被故乡的声音唤醒,有奶奶深夜脚痛发出的呻吟,有母亲压抑而沉重的脚步声。当生命承受苦难与寂闷之时,常常能听见奶奶殷切的呼唤,她的声音能穿透风尘与云雾,仿佛在说:二女子,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是啊,比起奶奶和母亲的经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笑对人生?一切传统美德体现在她们身上,勤劳、勇敢、善良、坚强,这是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值得一生珍藏。

看见奶奶的第二次流泪是她即将离开我们了,我赶回老家看望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很重了,我跪在她的床前放声痛哭,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她眼里含着泪水,轻轻的摇头并打着手势,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太难过了,要好好地生活。她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那双储满了太多艰难记忆的眼睛,现在却要黯然失色,再也不能温暖的照着我们了。我简直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可她就是离我们远去了。在她最后病重的日子里,她甚至不习惯大姑来照顾她,大多是母亲给她翻身擦洗、喂药喂汤,可见她们之间的母女情长。

   奶奶走后的这些年,我们每年都会回去给她和父亲上坟烧香,每次走近家乡,都忍不住去看看那几间陈旧的老屋,它曾是我们的生养休憩之地,是我们心智、情感、人格和伦理形成的起点,在这里可以感觉到奶奶就在身边,在为我们烧水做饭、缝补衣裳。久久思量之后,还是走向奶奶的坟前,心里默默的给她讲:母亲现在过得快乐、身体健康,大姐才五十出头已经是儿孙满堂,我们各家都生活的很好,这是您老人家在天堂保佑我们后代人丁兴旺、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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